2008年7月30日 星期三

漢寶德先生的『寫藝人間』展

2008年初夏,羅時瑋博士邀請我一起參觀漢寶德先生的『寫藝人間』展。我們會後還到漢先生的新辦公室去聊天,真是妙,我還牢牢記得1971年新生orientation時,漢先生用「真善美」來說明工學院三系的主導理念時的神情呢……


這發表在 中華日報副刊 2008/7/30 不知道為什麼日期寫7/18




寫藝人間   ■ 文、題字/漢寶德
《2008/07/18 16:54》

 難以置信的,我也開書法展了。
  我向來不認為自己是書法家,也不認為自己寫的字夠資格公開展覽,可是在宗教博物館同仁們的催促之下,盛情難卻,拿了幾十幅出來向朋友們請教。我正要離開宗 博館長的職位,同仁們依依不捨,就把我當成真正的書法家,認真的辦了一次展覽,展場的設計有高潔的品味,還設計了動畫,為我的字增色不少,我在此要特別感 謝他們。

 書法是中國人特有的藝術,它的最大特色就是與生活完全結合在一起。直到今天,我還不習慣用「書法」這個稱謂,我通常稱它為「字」或 「寫字」。中國人是重視文字的民族,把文字視為文化的核心,而讀書人幾乎一生都與文字為伍,字跡是他們的化身。把自己的思想與感情經由文字寫下來,是他們 的生活,也是生命。它是不是藝術,原不在他們的計較之中。只有落魄文人才會在不識字的群眾之中,賣字維生。它們的藝術價值常常到了後世才被重視。

  由於字跡是文人的化身,所以字跡是否被稱頌常與文人的人格連在一起。被我們景仰或尊重的人,潦草幾筆就被視為珍寶,為世人所唾棄的奸臣,即使寫得極好,後 世也難以流傳。自近處看,我們對於熟悉的友人,只要能寫字,我們都願意懸掛,因為字跡之間透露出友情。過年節時,對聯是必要的,很多人家貼的對聯都是名人 筆跡,有宗教信仰者,掛的是高僧的筆跡。這些都不能以藝術的標準來評判其價值,然而皆大歡喜!

 書法成為藝術,是自生活中昇華起來的。由必須寫 字而寫字,到因閒暇而寫字,只有一線之隔。文人不做官,或做清閒的官,怎麼打發其多餘時間呢?只有寫字才能無所為而為之,達到休閒、靜修的目的。因為寫字 確有其藝術的內涵。字寫得好是美的化身,與音樂一樣,它是線條組織成的音樂。只要不為任何目的,字跡中美的價值就呈現了。對於無所事事的文人來說,足可以 陶醉其中。

 坦白說,我就是這樣進入書法領域的。我算不上文人,但多少年來,寫些文章發抒胸中悶氣,除了工作外,不善交遊,閒時沒有打發時間的 良方。我的學生提醒我,並寄了大批紙墨,使我找到了傳統文人的休閒方式。所不同的是,當時我已近老年,對藝術有相當的認識,卻沒有最基本的書法訓練。

  我的書法背景是在讀小學的時候,在老師的督促下寫過字帖。記得寫的是歐陽詢,因為老師認為歐體沒有個性,只有基本架構,是寫字理想的初階。可是自從離開大 陸之後就沒有再認真碰毛筆字了,只有在寫週記時規定用毛筆。匆匆快半個世紀過去了,過了中年,開始對古文物發生興趣,同時也再次認識書法的價值。回想起 來,小學的那段習字的過程是很有用的,使我很快可以判斷書法之美,跟著藝術界友人的腳步,收藏了幾幅名家的作品。

 要自己提筆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我不能不回頭找一個師承從頭學起。拜師以我的年齡已經太晚了,只好設法找字帖無師自通。我不是孩子了,我需要自己的主張。

  在字畫收藏的短短歲月裡,使我了解正統的書法,自王羲之到劉墉即使下很大的功夫,也無法使自己滿意。我看了清中葉以後的幾位名家的作品,知道他們曾面臨同 樣的問題,為求突破,必須越過晉、唐諸家的正統,回到更原始的年代。金農、尹秉綬、何紹基等都是走這條路才能別闢蹊徑,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來。我無成為大書 法家的意圖,但為了好玩,如每天在書法技巧上磨練豈不嘔氣?我只好跟著這幾位先賢的步伐探探古老的途徑。

 到此我要先說說我對書法字體選擇的看 法。過去的書法家多能通真、草、隸、篆四體,涵蓋了自古至今的書寫方式,再選一種專精。像吳昌碩即以石鼓文篆字聞名。我曾藏過他一幅石鼓篆,為友人強迫出 讓。但我覺得既然是生活藝術,總以大多數人認得最為重要。中文四體中草書與篆書已不屬於生活範疇,要學習需要下特別的功夫,基本上是一種與真體不同的符 號,所以做為書法的字體是不適當的。我認為隸書雖有少數字為大家所不習慣,還算在可溝通的範圍內,而漢代為隸書通行的時期,在官家之外尚沒有制式化,所以 字型比較活潑。由於傳下來的是碑刻,經過地方石工之手,多了一份樸拙之感。因此該碑的隸書實可視為今天文字的原型,是我這種以寫字為消遣的人可以入手的範 式。

 我認真的摹寫石門頌與西狹頌。這兩個碑有些漫漶,要寫出那股拙勁真不容易,我就用破筆寫。過了一陣子,我又寫張遷碑,是比較規整的碑拓, 據說清季大家何紹基曾摹過數百遍。這三座碑都刻於二世紀的後漢西方邊陲,時間相隔幾十年,與太廟與孔廟的正式隸書大約同時,但風格差得很遠。老實說,我沒 有學到甚麼,只是體悟到一點:書法的用筆沒有常法,是可以隨意創造的,只要不失字型,能呈現美感就是好字。自己寫字消遣,自己欣賞,就是全看自己的天份能 揮灑到何程度了!

 至此我才體會到書法做為消閒的樂趣了,它可以是純粹的消遣,也可以是嚴肅的藝術,完全看我們如何對待它。

 一旦放 棄了做書法家的念頭,寫字就海闊天空了。大書法家總要有一個固定的風格做為自己的註冊商標。比如說,行書寫的非常好看的台靜農先生,他的商標就是行書。我 曾收藏過他的四體屏,牆上至今掛著他的一幅漢隸中堂,但都沒有行書那麼漂亮,所以他的作品百分之九十是行書。如同于右老的草書,尤其到台灣之後,幾乎所寫 百分之百都是他所主張的標準草書。可是我認為用這個方式寫出名聲實在太划不來了。

 我要活用書法藝術,使之融入生活,就有了形、情、意三位一體的觀念。
  在生活中有閒暇,我習慣以翻閱古人詩文消遣。看到有些文字反映了我當時的心情,就會起寫字的念頭,這時候,以表達當時心情為主軸,向形式與意涵的表現發 展。形與意如能交互詮釋就會心一笑,使自己心情輕鬆起來。如寫不成功,至少在形式上有些筆墨的美感,也可聊以解除心頭鬱悶。我眼高手低,滿意的作品極少。

 我一直覺得寫字用筆、用墨,筆有粗細,軟硬,墨有濃淡,在形式上的變化應該與畫同樣豐富才好。為了字跡清楚,讓大家識得文意,太過自由的運用 筆墨當然是不容易的。很多現代書藝家,在形式上過份發揮筆墨的變化,完全失掉字形,已經不能算是書法,是現代畫。可是完全用中鋒與濃墨寫字,就只能當成表 現線條的藝術,失掉了水份的趣味,實在太可惜了。所以我閒來無事,嘗試宿墨的效果,其目的就是想既有線條的組織之美,也有墨韻淋漓之美,而不失字形。我要 承認這些遊戲失敗的多,成功的少,即使成功也只有使我自己高興,很少示人。即使偶爾示人,別人也沒有發現有甚麼值得稱賞之處。

 我常自嘲是一個 浪費紙墨的人。我很幸運,有一個學生在大陸源源不絕的寄紙與墨來,使我可以隨意浪費,不愁缺貨。近十年來,脫離公職,閒暇多些,更使我有機會隨意揮筆,並 以此取樂,可惜到今天,實驗多,成就少,仍然眼高手低。只是時間磨得久了,被自己看習慣了,漸漸把家裡掛的名家作品,換上自己的遊戲之作。我己很難想像自 己沒有書法怎麼過日子了。

 宗博的同仁基於感情,把我提供的幾十幅作品作了詳細的研究、分析,把作品分為四類展出,分別為筆墨、寫意、構圖、述 志。書法以這樣的分類展出是破天荒的,這說明了近十年來我寫的字因時、因地、因情而變,沒有統一的風格。展出我的字,不是呈現一個書法家的造詣,而是呈現 我在書法上遊蕩的心路歷程。以衰老之年回顧這些紀錄,不免淒然。它們反映了我的內心世界,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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