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人文講座”之宇文所安系列演講資料匯總
2010-06-02 22:59:27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北大系列演講
此講座為北大中文系“胡適人文講座”的首次開講。主 講人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為美國哈佛大學詹姆斯•布萊恩•科南德特級教授、美國人文與科學學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院士、美國哲學會(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成員、麥倫基金會傑出成就獎獲得者。主要著作包括《孟郊與韓愈》(耶魯1975)、《初唐詩》(耶魯1977)、《盛唐詩》(耶魯1980)、《傳統中國詩學》(威斯康星1985)、《追憶》(哈佛1986)、《迷樓》(哈佛1989)、《中國文論》(哈佛1992)、《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評》(諾頓1996)、《中國中古時代的終結》(斯坦福1996)、《“漢魏”詩歌的生成》(哈佛2006)、《晚唐詩》(哈佛2007),等等。
在下面的文章中,每一講分為【概述】和【文本】兩部分,第一、二、四講的概述非我所寫,已註明來源。文本都是從網上或古籍庫中復制,錯誤在所難免,請諸位海涵。
之所以如此耗費功夫整理這些東西,是因為宇文所安對古典文本的閱讀有著讓人讚嘆的細緻,同時,他對文本有著深厚的情感與敏感。我覺得,習慣於對古典文本習焉不察的我們也應該建立起這種閱讀方法和思考方式。
這樣,這些美麗的文章才是“我們”“擁有”的。
這樣,我們在閱讀過程中才能感到“快樂”。
歡迎大家轉載、推薦、學習。
【【【第一講:快樂•擁有•命名:對北宋文化史的反思】】】
Happiness, Ownership, Naming: Reflections on Northern Song Cultural History
2010年5月24日下午3:00
英傑交流中心陽光大廳
【【概述】】
引自:http://hi.baidu.com/zjzlffg/blog/item/9c19651ddfb5798786d6b6f4.html
重點:通過對《五柳先生傳》《六一居士傳》的對比閱讀、文本細讀,揭示兩種人生觀,同時闡明“快樂”“擁有”“命名”三個概念在其認識中的聯繫。
一.三個概念
①快樂
中國人關於“快樂”的認識有諸多來源:《論語》《孟子》《老子》《莊子》等,亦有諸多方面:樂道、樂天、樂學。
我們要回答的問題包括:What is happiness? What makes happiness?
引“孟子見梁惠王”一文,提出“獨樂”與“眾樂”的區分。 (Happiness: in sharing with others/on one's own)
北宋:walking in the mount(ain) 獨樂山水→這種“獨樂”被看作一種“擁有”
②擁有
快樂依賴於擁有。
擁有/己有(My own)
對於“擁有”,我們原先擁有的話語權很薄弱,只是在資本主義、權利主義發展後得以加強。這裡我們談及的“擁有”不等於“有”。
擁有之物成爲人格的一部份:我成爲我的所有物的所有者,同時也爲所有物所擁有,兩者之間互相主宰,並趨於同化。
③命名
命名在當時雖不被關注,卻被看作獲取快樂之道。
命名可以是一種擁有:醉翁+亭子=醉翁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爲物命名,即占之爲己有。
從儒家的“正名”起,命名即一種反思行爲,它使事物變得明白可知。
二.《五柳先生傳》與《六一居士傳》
《五柳先生傳》:
稱“傳”:反諷性,不是“史”——五柳先生:無個人歷史,只有行跡,區別於陶淵明
讀書:不求甚解
飲酒:性嗜酒;期在必醉
命名:因以爲號焉
陶氏的快樂源於行爲本身。
五柳就是五柳(just there, not something defines Tao)。 If the fire breaks down Tao's house, Tao still is who Tao is.
陶淵明自其所在,不受名的界定。
《六一居士傳》(1070):
稱“傳”:無關由生到死,而是關於名號的“傳”——一定程度的自我辨釋
讀書:藏書一萬卷
飲酒:常置酒一壺
命名:“六一居士”→自號“醉翁”→則又更號“六一居士”
醉翁:眾樂;清楚而不正確;他人亦可稱“醉翁”
六一居士:獨樂;正確而何謂也;獨一無二
歐氏的快樂源於擁有。五物非五(而是very much),作者告訴我們六一居士有什麽(causes/conditions of happiness),而不是“他是誰”。
“六一”界定了歐陽修其人,“我”與物相互主宰,以特殊方式建構起的所在。
歐陽修關注快樂,同時試圖避免被歷史遺留。
【【文本】】
【六一居士傳】
歐陽修
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於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
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客曰:“是為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屢易其號。此莊生所誚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餘將見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因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為此名,聊以志吾之樂爾。”客曰:“其樂如何?”居士曰:“吾之樂可勝道哉!方其得意於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雖響九奏於洞庭之野,閱大戰於涿鹿之原,未足喻其樂且適也。然常患不得極吾樂於其間者,世事之為吾累者眾也。其大者有二焉,軒裳圭*組勞吾形於外,憂患思慮勞吾心於內,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於五物哉?雖然,吾自乞其身於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惻然哀之,賜其骸骨,使得與此五物偕返於田廬,庶幾償其夙願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軒裳圭*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於彼者已勞矣,又多憂;累於此者既佚矣,幸無患。吾其何擇哉?”於是與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區區不足較也。”
已而歎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蓋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嘗用於時矣,而訖無稱焉,宜去二也。壯猶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難強之筋骸,貪過分之榮祿,是將違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負三宜去,雖無五物,其去宜矣,復何道哉!” 熙寧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傳。
【五柳先生傳】
陶淵明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hào)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shì)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zhé)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zēng)不吝(lìn)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hè)穿結,簞(dān)瓢(piáo)屢空,晏(yàn)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贊曰:黔(qián)婁(lóu)之妻有言:“不戚(qī)戚於貧賤,不汲(jí)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chóu)乎?銜觴(shāng)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yú)?葛天氏之民歟?
【【【第二講:桃花源的長官】】】
The Magistrate of Peach Blossom Sprin
2010年5月26日下午3:00
北京大學五院中文系二樓演講廳
【【概述】】
引自:http://www.bdwm.net/bbs/bbstcon.php?board=PKUHistory&threadid=4055682
講座是圍繞與歐陽修相關的一系列文學作品就“樂”的主題展開的,歐陽修與蘇東坡的對比也貫穿始終。桃花源指的是歐陽修所貶謫的滁州,而長官自然是指歐陽修。
歐陽修與蘇東坡同為至惡地??而快樂,但不同之處在於前者之樂源於object,後者則是源自內心。而歐陽修與其徒曾鞏相較,後者認為其師之樂因天下而非一山一水,前者則卻樂於一山一水但是以天下安泰為前提的。這都多少體現了道學發展的影響。
在歐陽修的《豐樂亭記》(1045)中,從探尋水源出發,引申至探尋快樂之原。其中回顧了唐末五代的戰亂,將天下大定作為樂的基礎,然而當地人卻對此故事不甚了然。於是歐陽修作為刺史,成為外部世界的代表,代表帝國將被遺忘的歷史重新告訴人們。至於“豐樂亭”的得名,則包含了政治對地名的需要,無地名則無帝國。因何而“樂”?帝國為之奮鬥的結果。如果人民可以獨自快樂,則帝國沒有存在的意義,事實上他們只是帝國的一部分,因而擁有命名權的太守要將其整合到帝國之中。然而作為帝國代表的與民諧樂卻在1070年的《六一居士傳》中為獨樂所取代,則反映退休的老者已經無需肩負帝國官員的責任和義務了。
蘇東坡作為歐陽修一摯友,初仕鳳翔,相較滁州水景匱乏,但在其《喜雨亭記》中頗有調侃歐陽修的筆法(如“治”“至”之別)。文中提到“賜雨”,對於無人負責的施與者頗有一番調侃,同時也用“吾亭”直白地宣稱了其所有權; 在文章的讀法,作者提到"family contexts"的概念,相信一個時期內在時間上前後相繼的文本彼此之間是存在呼應關係的,比如熟悉歐陽修的《夷陵縣至喜堂記》就會意識到蘇東坡《喜雨亭記》中調侃前者的筆法,將其放在一起進行觀察可以反應一些時代性的東西。另外關於文章的背誦,好處是熟悉材料可以隨手用到,缺點是太熟悉很多重要的東西會注意不到。在歐陽修的《夷陵縣至喜堂記》中提及,其上任一年始覺水之甘甜,可見重要性往往是和“遠”聯繫在一起的,而熟悉的近的往往會被忽視,當我們去接觸新鮮的材料時可能會注意到的問題,隨著我們熟讀背誦反而會忽視,而家族文本在這一點上也可以幫助我們反過頭來回溯一些曾經沒有註意到過的問題。
【【文本】】
【六一居士傳】
見第一講
【豐樂亭記】
歐陽修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於州南百步之遠。其上則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於是疏泉鑿石,闢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遊其間。
滁於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於清流山下,生擒其皇甫暉、姚鳳於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也,蓋天下之平久矣。
自唐失其政,海內分裂,豪傑並起而爭,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及宋受天命,聖人出而四海一。向之憑恃險阻,鏟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今滁介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於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於百年之深也。
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閒。既得斯泉於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遊也。因為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慶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誥、滁州軍州事歐陽修記。
【喜雨亭記】
蘇軾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胜狄,以名其子。其喜大小不一,示其不忘一也。
予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於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於岐山之陽,其占為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忭於野,憂者以樂,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於是舉酒於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薦飢,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游以樂於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游以樂於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飢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第三講:缺席的石頭】】】
An Account of Missing Rocks
2010年5月28日下午3:00
二教102
【【概要】】
1046年,歐陽修寫了《菱溪石記》,裡面透露出對“擁有”“菱溪石”的無限快樂,所謂歐陽修擁有此石,也不過是他把那塊大石頭放在了滁州的“旅遊區”內供大家玩賞,因為在他看來,“夫物之奇者,棄沒於幽遠則可惜,置之耳目則愛者不免取之而去”,所以才採取了這麼一個折中之策,既不收入私囊,更不棄之偏遠的菱溪而不顧。最後,本心對這塊石頭極為珍愛的歐陽修寬慰自己說:“而好奇之土聞此石者,可以一賞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但是,在隨後他寫的《集古錄目序》中,歐陽修的真心顯露無遺。 《集古錄》是現存最早的金石學著作,歐陽修雅好奇異古玩:“故上自周穆王以來,下更秦、漢、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澤,窮崖絕谷,荒林破塚,神仙鬼物,詭怪所傳,莫不皆有,以為《集古錄》”。並且,歐陽修賦予了自己的嗜好以無窮的力量:“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予性顓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貪者,皆無欲於其間,故得一其所好於斯。好之已篤,則力雖未足,猶能致之。”所謂“力”,無非就是權力與財力,在歐陽修看來,“力”不如“好”,“好”不如“一”,有類於孔子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蘇軾同樣有一篇《寶繪堂記》。在這篇文章裡,宇文所安認為蘇軾的“境界”超越了歐陽修,在道學家視野的修飾下,蘇軾對外物有著更清醒更明晰的認知,他說“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明顯呈現出輕視“外物”而重視“內心”的傾向,這種“享受而不佔有”的態度比歐陽修樂之的態度走得更遠。
但蘇軾的知行顯然不是合一的。在寫了這篇文章後不久的1094年,蘇軾就對一塊石頭發生了興趣,這塊石頭也是蘇軾親自命名的,稱為“壺中九華”,但是由於蘇軾忙著遷往海南,就將這事暫時放下不顧。兩年之後,蘇軾從海南返回,想購置此石,卻發現被一個叫郭祥正的捷足先登了,於是乎,“坡老嘆息不離口”。明顯與“寓意於物”的初衷不相符合。
宇文所安主要講了這三篇文獻和三首詩(都是蘇軾、黃庭堅、郭祥正關於壺中九華的)。
從物質追尋精神,這是古代文人慣常的路,也是宇文所安的研究所遵循的路。
【【文本】】
【菱溪石記】
歐陽修
菱溪之石有六,其四為人取去,而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偃然僵臥於溪側,以其難徒,故得獨存。每歲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見其可怪,往往祀以為神。
菱溪,按圖與經皆不載。唐會昌中,刺史李漬為《荇溪記》,雲水出永陽嶺,西經皇道山下。以地求之,今無所謂荇溪者。詢於滁州人,曰此溪是也。揚行密有淮南,淮人諱其嫌名,以荇為菱;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遺址,雲故將劉金之宅,石即劉氏之物也。金,偽吳時貴將,與行密俱起合淝,號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愛賞奇異,為兒女子之好,豈非遭逢亂世,功成志得,驕於富貴之佚欲而然邪?想其葭池臺榭、奇木異草與此石稱,亦一時之盛哉!今劉氏之後散為編民,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廢興,惜其可愛而棄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得於白塔民朱氏,遂立於亭之南北。亭負城而近,以為滁人歲時嬉遊之好。
夫物之奇者,棄沒於幽遠則可惜,置之耳目則愛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劉金者雖不足道,然亦可謂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豈不偉哉。及其後世,荒堙零落,至於子孫泯沒而無聞,況欲長有此石乎?用此可為富貴者之戒。而好奇之土聞此石者,可以一賞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集古錄目序】
歐陽修
物常聚於所好,而常得於有力之強。有力而不好,好之而無力,雖近且易,有不能致之。象犀虎豹,蠻夷山海殺人之獸,然其齒角皮革,可聚而有也。玉出崑崙流沙萬里之外,經十餘譯乃至乎中國。珠出南海,常生深淵,採者腰縆而入水,形色非人,往往不出,則下飽蛟魚。金礦於山,鑿深而穴遠,篝火餱糧而後進,其崖崩窟塞,則遂葬於其中者,率常數十百人。其遠且難而又多死禍,常如此。然而金玉珠璣,世常兼聚而有也。凡物好之而有力,則無不至也。湯盤,孔鼎,岐陽之鼓,岱山、鄒嶧、會稽之刻石,與夫漢、魏已來聖君賢士桓碑、彝器、銘詩、序記,下至古文、籀篆、分隸諸家之字書,皆三代以來至寶,怪奇偉麗、工妙可喜之物。其去人不遠,其取之無禍。然而風霜兵火,湮淪摩滅,散棄於山崖墟莽之間未嘗收拾者,由世之好者少也。幸而有好之者,又其力或不足,故僅得其一二,而不能使其聚也。 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予性顓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貪者,皆無欲於其間,故得一其所好於斯。好之已篤,則力雖未足,猶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來,下更秦、漢、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澤,窮崖絕谷,荒林破塚,神仙鬼物,詭怪所傳,莫不皆有,以為《集古錄》。以謂轉寫失真,故因其石本,軸而藏之。有捲帙次第,而無時世之先後,蓋其取多而未已,故隨其所得而錄之。又以謂聚多而終必散,乃撮其大要,別為錄目,因並載夫可與史傳正其闕謬者,以傳後學,庶益於多聞。或譏予曰:“物多則其勢難聚,聚久而無不散,何必區區於是哉?”予對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廬陵歐陽修序。
【寶繪堂記】
蘇軾
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而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然聖人未嘗發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劉備之雄才也,而好結髦;稽康之達也,而好鍛煉;阮孚之放也,而好蠟屐。此豈有聲色臭味也哉?而樂之終身不厭。凡物之可喜,足以悅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書與畫;然至其留意而不釋,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鐘?至以此嘔血發塚,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兒戲害其國、兇其身,——此留意之禍也。始吾少時,嘗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 ?而自笑曰:“吾薄富貴而厚於書,輕死生而重畫,豈不顛倒錯謬,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復好,見可喜者,雖時復蓄之,然為人取去,亦不復惜也。譬之煙雲之過眼,百鳥之感耳,豈不欣然接之?去而不復念也。於是乎二物者,常為吾樂,而不能為吾病。駙馬都尉王君晉卿雖在戚里,而其被服禮儀,學問詩書,常與寒士角。平居攘去膏梁,屏遠聲色,而從事於書畫,作寶繪堂於私地之東,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為記,恐其不幸而類吾少時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幾全其樂而遠其病也。
【壺中九華詩 並引】
蘇軾
湖口人李正臣,蓄異石九峰,玲瓏宛轉,若窗櫺然。餘欲以百金買之,與仇池石為偶,方南遷,未暇也。名之曰壺中九華,且以詩識之。
清溪電轉失雲峰,夢裡猶驚翠掃空。五嶺莫愁千嶂外,九華今在一壺中。天池水落層層見,玉女窗明睡處通。念我仇池太孤絕!百金歸買小玲瓏。
【追和東坡壺中九華】
黃庭堅
有人夜半持山去,頓覺浮嵐暖翠空。
試問安排華屋處,何如零落亂雲中。
能回趙壁人安在,已入南柯夢不通。
賴有霜鐘難席捲,袖椎來聽響玲瓏。
【【【第四講:悉為己有】】】
“All Mine!”
2010年5月31日下午3:00
二教205
【【概述】】
引自:http://www.bdwm.net/bbs/bbstcon.php?board=PKUHistory&threadid=4075857
首先涉及到的文本是歐陽修的《西湖悉語》(1072),將其與以白居易為代表的唐人觀念做比較。在唐代無定有之觀念,而在宋代的作品中卻反復強調自己是在沒有經得土地主人的允許而置身於別人的領地上,雖然可能由於比如歐陽修自己的社會地位而不會遭到驅逐,但是私有這個問題確實開始被意識到存在於那裡。
而在之後司馬光的《獨樂園記》中(1073),所反應出的則是司馬光糾結與傳統與時代思潮之間試圖為自己辯護的矛盾心理。司馬光借孟子“獨樂樂”、“眾樂樂”等說,來表明這等王公大人、聖賢之樂不適於自己,適於自己的是貧窮無權的愚者之樂,只是各安其分追求最低限度的滿足,但是諷刺的其時家有土地20畝,顯然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最低限度的滿足了”。適於他的不是偕眾樂、與民同樂,而是一種獨樂。一則筆記中提到,獨樂亭於洛陽中,風景好時群眾悉來游玩,守門人有日收萬錢之經歷。當時按慣例看門人應與園主平分收入,但司馬光堅決不受,後園中又起一亭(後有傳為廁所),據悉為此萬錢所修。既然此亭對外開放,遊人付費花錢買樂,主人卻不肯受,實際上是不肯樂買樂之人之樂。而在司馬光自己的記中更體現出這種矛盾:一方面是新興價值觀的反應,自己尚且樂不夠更不要說與人同樂,本來被人的觀光並不會給他造成實際的損失,但是這種佔有的觀念讓他覺得別人在因園而樂時讓他感覺好像受到了損失而非常不爽;另一方面則是聲稱園處於鄙野之處無人觀光,自己不敢獨專的聲明,反應了傳統價值判斷在他身上的影響。於是在司馬光的行文之中經歷了贊園,到有目的的貶園,再到不得不把私人所有獻出表示不敢專有的屈服狀態,反應了他在新舊之間掙扎為自己辯護的窘態。頗有意味的是,之前“不受萬錢”的名聲進一步擴大的獨樂園的影響,而本來應該對半分成的門票錢也完全化作了新亭回歸到了整體之中,完全悉為司馬公所有了。
在蘇舜欽的《滄浪亭記》(1045)中則省去了辯護的環節。滄浪亭位於蘇州城內,其名流傳千載,但是已經歷了無數次重建。去年夏天我還恰好去過那裡,內部景觀典雅精巧,山水相帶,因地勢而為園。而蘇舜欽無疑因為命名與賦紀真正擁有了他。在這裡擁有是指,滄浪亭為前朝古蹟,蘇舜欽買下後因其舊址而建,然而前朝此地之名不傳而後人只知有滄浪亭,就是某種意義上蘇先生對此地的擁有。在記中蘇舜欽提到了購園的價格,這一點遭到歐陽修的譏諷,但是這種記載使得他不用費力去為自己的獨樂辯護,本來就是自己買下的。其時蘇舜欽不在官場體系之中,窮得只剩錢和文筆了,於是滄浪亭也成了游離於帝國體系之外的景觀,使他可以逃避被驅逐的命運於其間,反思自己的曾經,擁有著但不是擁有的奴隸。
之後還有涉及到《樂圃記》(1080)和沈括的《夢溪自記》(1086)。關於沈括的故事頗為神奇,早在1060年他就夢到以心嚮往之的地方,1077年其任宣稱太守期間被一名和尚忽悠得花錢30萬於京口買了一片從未看過的土地,1084年其遭流放,1086年路過京口想起來自己還有這麼一片地,一見之下正是早年夢中心嚮往之之處,隨定居於此命名“夢溪”。在這裡沈括似乎在強調一種“緣”的概念,獲得、合法擁有與命運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繫,純粹是在命運的趨勢下,而非基於某種製備家業的考慮。
綜合而言,宇文先生注意到這一時期“己有”的概念開始出現,並註意到這種時代的轉向,之後從這一時期的文本中截取了作為考察對象的一組文本,從1045年蘇舜欽官場溺人的反思,到1070年歐陽修在其基礎上進一步的私有溺人的反思,再到後來的歐陽修介於新舊之間的辯護,以及之後沈括的描述。道學與商業私有兩股力量幾乎在同一時期成長起來,拉扯著搖擺中的時人。
【【文本】】
【遊雲居寺,贈穆三十六地主】
白居易
亂峰深處雲居路,共蹋花行獨惜春。
勝地本來無定主,大都山屬愛山人。
【西湖念語】
宋•歐陽修
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於主人,陶淵明之臥輿,遇酒便留於道士。況西湖之勝概,擅東潁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於高會。而清風明月,幸屬於閒人。並遊或結於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於無人。乃知偶來常勝於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於己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敢陣薄伎,聊佐清歡。
【獨樂園記】
司馬光
孟子曰:“獨樂樂,不如與人樂;與少樂樂,不若與眾樂樂”。此王公大人之樂,非貧賤所及也!孔子曰:“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矣”;顏子曰:“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此聖賢之樂,非愚者所及也。若夫鷦鷯巢林,不過一枝;鼴鼠過河,不過滿腹。各盡其份而安之,此乃迂叟之所樂也。熙寧四年迂叟始家洛,六年買田二十畝於尊賢坊北關,以為園。其中為堂,聚書出五千卷,命之曰:“讀書堂”。堂南有屋一區,引水北流,貫宇下。中央為沼,方深各三尺。疏水為五派,注沼中,若虎爪。自沼北伏流出北階,懸注庭中,若象鼻。自是分而為二渠,繞庭四隅,會於西北而出。命之曰:“弄水軒”。堂北為沼,中央有島,島上植竹。圓若玉玦,圍三丈,攬結其杪,如漁人之廬。命之曰:“釣魚庵”。沼北橫屋六楹,厚其牖茨,以御烈日。開戶東出,南北列軒牖,以延涼颼。前後多植美竹,為消暑之所。命之曰:“種竹齋”。沼東治地為百有二十畦,雜蒔草藥,辨其名物而揭之。畦北植竹,方若棋局。徑一丈,曲其杪,交相掩以為屋。植竹於其前,夾道如步廊,皆以蔓藥覆之。四周植木藥為藩援,命之曰:“採藥圃”。圃南為六欄,芍藥、牡丹、雜花各居其二。每種止植二本,識其名狀而已,不求多也。欄北為亭,命之曰:“澆花亭”。洛城距山不遠,而林薄茂密,常若不得見。乃於園中築台,構屋其上,以望萬安、軒轅,至於太室。命之曰:“見山台“。迂叟平日多處堂中讀書,。上師聖人,下友群賢,窺仁義之原,探禮樂之緒。自未始有形之前,暨四達無窮之外,事物之理, 舉集目前。所病者,學之未至,夫又何求於人,何待於外哉!志倦體疲,則投竿取魚,執衽採藥,決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熱盥手,臨高縱目,逍遙相羊,唯意所適。明月時至,清風自來,行無所牽,止無所柅,耳目肺腸,悉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間復有何樂可以代此也。因合而命之曰:“獨樂園”。或咎迂叟曰:“吾聞君子之樂必與人共之,今吾子獨取於己,不以及人,其可乎?”迂叟謝曰:“叟愚,何得比君子?自樂恐不足,安能及人?況叟所樂者,薄陋鄙野,皆世之所棄也,雖推以與人,人且不取,豈得強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樂,則再拜而獻之矣,安敢專之哉!”
【《元城先生語錄》】
馬永卿
“先生呼溫公則曰老先生,呼荊公則曰金陵。老先生居洛,先生從之蓋十年。先生於國子監之側,得故營地,創獨樂園,自傷不得與眾同也。以當時君子自比伊、週、孔、孟,公乃以種竹澆花等事自比晉、唐間人,以救其弊也。獨樂園子呂直者,性愚鯁,故公以直名之。有草屋兩間,在園門側。然獨樂園在洛中諸園,最為簡素,人以公之故,春時必遊。洛中例,看園子所得茶湯錢,閉園日與主人平分之;一日,園子呂直得錢十千,肩來納公,問其故,以眾例對,曰:'此自汝錢,可持去。'再三欲留,公怒,遂持去,回顧曰:'只端明不愛錢者!'後十許日,公見園中新創一井亭,問之,乃前日不受十千所創也。公頗多之。”
【《洛陽名園記·獨樂園》】
李格非
司馬溫公在洛陽自號迂叟謂其園曰獨樂園園卑小不可與它園班其曰讀書堂者數十椽屋澆花亭者益小弄水種竹軒者尤小曰見山臺者高不過尋丈曰釣魚菴曰採藥圃者又特結竹杪落蕃蔓草爲之爾溫公自爲之序諸亭臺詩頗行於世所以爲人欣慕者不在於園耳
【滄浪亭記(1045)】
蘇舜欽
予以罪廢,無所歸。扁舟吳中,始僦舍以處。時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狹,不能出氣,思得高爽虛闢之地,以舒所懷,不可得也。
一日過郡學,東顧草樹鬱然,崇阜廣水,不類乎城中。並水得微徑於雜花修竹之間。東趨數百步,有棄地,縱廣合五六十尋,三向皆水也。槓之南,其地益闊,旁無民居,左右皆林木相虧蔽。訪諸舊老,雲:“錢氏有國,近戚孫承右之池館也。”坳隆胜勢,遺意尚存。予愛而徘徊,遂以錢四萬得之,構亭北碕,號'滄浪'焉。前竹後水,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澄川翠幹,光影會合於軒戶之間,尤與風月為相宜。
予時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則灑然忘其歸。觴而浩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形骸既適則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人固動物耳。情橫於內而性伏,必外寓於物而後遣。寓久則溺,以為當然;非勝是而易之,則悲而不開。惟仕宦溺人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於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勝之道。予既廢而獲斯境,安於衝曠,不與眾驅,因之復能乎內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閔萬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為勝焉!
【樂圃記】
朱長文
大丈夫用於世,則堯吾君,虞吾民,其膏澤流乎天下,及乎後裔,與䕫契並其名,與週召偶其功;苟不用於世,則或漁或築,或農或圃,勞乃形,逸乃心,友沮溺,肩黃綺,追嚴鄭,躡陶白,窮通雖殊,其樂一也。故不以軒冕肆其欲,不以山林喪其節。孔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又稱:顔子在陋巷,不改其樂,可謂至徳也已。
餘嘗以樂名圃,其謂是乎?始錢氏時廣陵王元璙者實守姑蘇,好治林圃,其諸子徇其所好,各因隙地而營之,為臺為沼,今城中遺址頗有存者。吾圃其一也。錢氏去國,圃為民居,更數姓矣,慶歴中,餘家祖母吳夫人始構得之,先大父與叔父或遊焉,或學焉,每良辰美景,則奉板輿以觀於此厥。 ……
【【【第五講:迴聲: 讀法 】】】
Echoes: Reading
2010年6月2日下午3:00
二教203
【【概說】】
在這一講中,宇文所安主要展示了他的“文本細讀法”,作為對以上講座方法論的回應,當然,這其中也不免有“炫技”的色彩。
宇文一上來提到了《文選》,認為《文選》所展示的,更多的是一種讀書法的傳統,它能將古典文本與現代讀者聯繫起來。
然後,宇文提到了對文本的兩種讀法:哲學閱讀和文學閱讀。
以《莊子·外物》的“荃者所以在魚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為例,宇文認為如果沒有最後一句“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那莊子的話無疑是一個純正的哲學話語(White mythology),而“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這句戲謔的話則使前面的哲學話語所涉及的句子成為問題,因為這裡出現了張力和矛盾。
就是說,哲學閱讀是封閉性的,在其中觀念可以被概括和重述;而文學閱讀則充滿了不確定性,引入的是“問題”,可以被不斷的“重讀”。涉及到北宋文本,同樣有思想史的閱讀和文學閱讀兩種路向,思想史閱讀體現為經學的方法和訓練,而在文學閱讀中,結論與敘述往往並不匹配。
然後,宇文開始分析《石鍾山記》。宇文著重分析的是這一段:
“至莫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咳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餘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鍾鼓不絕。舟人大恐。”
宇文認為正是這一段讓《石鍾山記》充滿了懸念和趣味,其中洋溢著恐怖的氛圍和恐懼的情緒,這凸顯了作者的勇敢和智慧,也讓文章中的自信情緒變得飽滿,如果缺乏這一段,《石鍾山記》將是平淡乏味、毫無趣味的。
宇文還分析了《石鍾山記》的四個“笑”,那麼,“誰在笑”?
1、餘固笑而不信也
2、又有若老人咳且笑於山谷中者
3、因笑謂邁曰
4、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
可見,四個“笑”中,除了第2個為文章增添了許多色彩的怪笑,其餘三者,1、4的笑是“譏笑”,3的“笑”是講述別人不知道的知識時傲慢的笑,充分體現了蘇軾的自信。
宇文承認,自己的閱讀方法受到了林雲銘《古文析義》的影響:
這段話沒有在古籍庫中查到,大意是說《石鍾山記》中那一段文字的妙處。
但不同的是,林雲銘試圖將文本調和成一個美學整體,但是,宇文恰恰認為這種顯見的文本“斷裂”之處才是進行“解構性解讀”的入口,而且,只有通過這個裂隙,才能達到真正的“文本統一性”。也就是說,宇文通過分析文本的外部壓力,矚目的是“文本怎麼說”,而不是“文本說什麼”。
然後,宇文的分析進展到對黃庭堅《松菊亭記》的解讀。
黃庭堅是蘇軾之後第一個重要的文學家,他飽讀詩書,諳熟古文,《松菊亭記》是一個商人韓漸正請黃庭堅為自己的“松菊亭”所作的文章。在這裡,黃庭堅拿自己的學問和韓漸正的資本做了交換。宇文說,“如何謀生”是文士羞於啟齒的問題,但卻是一個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的問題。文人一般是賣文賺錢的,但在文章中他們很少寫到這一點。黃庭堅的《松菊亭記》是一個例外。而且,《松菊亭記》之所以不是名篇,或許和里面提到了“商人”而不再“崇高”有關。
宇文逐段解讀了這篇文章。
“期於名者入朝,期於利者適市,期於道者何之哉?反諸身而已。鍾鼓管弦以飾喜,鈇鉞干戈以飾怒,山川松菊,所以飾燕閑者哉。貴者知軒冕之不可認,而有收其餘日以就閑者矣;富者知金玉之不可守,而有收其餘力以就閑者矣。”
這段文字中有“名-朝”、“利-市”、“道-身”的三元結構。宇文說,在唐代,文人有兩種選擇:出或處,就是做官或做隱士;而在宋代,則有了三種選擇:朝、市和道。黃庭堅直接回到了《戰國策》中張儀所說的“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的思想狀態。入朝為官成了追逐名聲的象徵,而不再是“道”的體現,“道”成了獨立於政治的存在,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變化。而且,道是超越功名、喜怒的“燕閒”,是在追逐軒冕、金錢之後幡然悔悟的憩所。
“蜀人韓漸正翁,有范蠡計然之策,有白圭猗頓之材,無所用於世,而用於其楮中,更三十年而富百倍,乃築堂於山川之間,自名松菊。以書走京師,乞記於山谷道人,山谷逌然笑曰:“韓子真知金玉之不可守,欲收其餘力而就閑者?子今將問子,斯堂之作,將以歌舞乎?將以研桑乎? ”
這裡,黃庭堅對韓漸正做了介紹,“無所用於世”的說法頗為觸目。然後,黃庭堅詢問韓漸正:“斯堂之作,將以歌舞乎?將以研桑乎?”研桑,就是數錢。黃庭堅問到,你建立松菊亭,是要在裡面欣賞歌舞,還是作為進行商業活動的場所呢?
在這裡,“歌舞”被賦予了豐富的意味,依照文章內容,通過一系列的替換,宇文得出了“道=歌舞”的判斷。乍看起來,這是很可怪的,但往下分析,我們卻能發現:即便是歌舞,也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
”將以歌舞,則獨歌舞而樂,不若與人樂之,與少歌舞而樂,不若與眾樂之。夫歌舞者,豈可以樂此哉?卹飢問寒以拊孤,折劵棄責以拊貧,冠婚喪葬以拊宗,補耕助歛以拊客,如是則歌舞於堂人,皆粲然相視,曰:韓正翁而能樂之乎?“
這裡,黃庭堅對韓漸正的建議和孟子見梁惠王的場景極為相似。甚至,韓漸正就是梁惠王。民眾見到“松菊亭”裡的歌舞,就交口稱讚。這種“眾樂樂”的期許,使韓漸正這個有錢的商人,儼然成了地方上的周文王。這裡,宇文提醒我們,在南宋時期,對中央政府的依賴慢慢轉移到對地方士紳的倚重,這是極為重要的社會轉型。
繼而,黃庭堅繼續勸說韓漸正要獻身“公益”、“造福鄉里”:
”此樂之情也。將以研桑,何時已哉?金玉之為好貨,怨入而悖出,多藏厚亡,它日以遺子孫,賢則損其志,愚則益其過,韓子知及此空為之哉!雖然,歌舞就閑之日,以休研桑之心,反身以期於道,豈可以無孟獻子之友哉?孟獻子以百乗之家有友五人,皆無獻子之家者也,必得無獻子之家者與之友,則仁者助施義者,助均智者,助謀勇者,助決取諸左右而有餘。使宴安而不毒,又使子弟日見所不見,聞所不聞賢者以成德。愚者以寡怨,於以聽隱居之松風,裛淵明之菊露,可以無愧矣。“
然後,宇文又分析了“成之/廢之”一對概念。文本是《艮嶽記》裡的一段:
”靖康元年閏十一月,大樑陷,都人相與排墻避敵於壽山艮嶽之巔,時大雪新霽,丘壑林塘宛若畫本,凡天下之美,古今之勝在焉。祖秀週覽累日,咨嗟驚愕,信天下之傑觀而天造有所未盡也。明年春,復遊陽華宮,而民廢之矣。“
華陽宮是宋徽宗建成的供私人享樂的地方。 1122年建成,三四年的時間即被弄成了廢墟。與《詩經》中的“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相比,宇文說:“成之”與“廢之”說明,擁有不會帶來實質性的快樂,勝利屬於韓漸正這樣的人。
【【文本】】
【《石鍾山記》】
蘇軾
《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鍾山焉。”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鍾。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鍾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踪,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桴止響騰,餘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餘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鍾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餘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鍾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硿硿焉。餘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咳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餘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鍾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淡澎湃而為此也。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坎鏜鞳者,魏莊子之歌鍾也。古之人不餘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餘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餘是以記之,蓋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
【《松菊亭記》】
黃庭堅
期於名者入朝,期於利者適市,期於道者何之哉?反諸身而已。鍾鼓管弦以飾喜,鈇鉞干戈以飾怒,山川松菊,所以飾燕閑者哉。貴者知軒冕之不可認,而有收其餘日以就閑者矣;富者知金玉之不可守,而有收其餘力以就閑者矣。
蜀人韓漸正翁,有范蠡計然之策,有白圭猗頓之材,無所用於世,而用於其楮中,更三十年而富百倍,乃築堂於山川之間,自名松菊。以書走京師,乞記於山谷道人,山谷逌然笑曰:“韓子真知金玉之不可守,欲收其餘力而就閑者?子今將問子,斯堂之作,將以歌舞乎?將以研桑乎?”
將以歌舞,則獨歌舞而樂,不若與人樂之,與少歌舞而樂,不若與眾樂之。夫歌舞者,豈可以樂此哉?卹飢問寒以拊孤,折劵棄責以拊貧,冠婚喪葬以拊宗,補耕助歛以拊客,如是則歌舞於堂人,皆粲然相視,曰:韓正翁而能樂之乎?
此樂之情也。將以研桑,何時已哉?金玉之為好貨,怨入而悖出,多藏厚亡,它日以遺子孫,賢則損其志,愚則益其過,韓子知及此空為之哉!雖然,歌舞就閑之日,以休研桑之心,反身以期於道,豈可以無孟獻子之友哉?孟獻子以百乗之家有友五人,皆無獻子之家者也,必得無獻子之家者與之友,則仁者助施義者,助均智者,助謀勇者,助決取諸左右而有餘。使宴安而不毒,又使子弟日見所不見,聞所不聞賢者以成德。愚者以寡怨,於以聽隱居之松風,裛淵明之菊露,可以無愧矣。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