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1月22日 星期四

臺靜農百歲冥誕

臺靜農1902-90
為台大紀念臺靜農先生百歲冥誕系列活動而作--百年光華
柯慶明 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

E-Mail: kcm@ccms.ntu.edu.tw

看著臺先生早年雄姿英發,猛志常在的照片,也難怪他會被誤解為打算製作炸彈,暗殺軍閥的危險人物,甚至三度入獄,牢獄之災各為五十多天、十多天與半年,雖然最後皆以無罪釋放,但也足夠臺先生寫出深情款款的〈獄中見落花〉

…… 熱血呵!/願你的波濤 ——/比太平洋的水還要狂怒些!
寶刀呵!/願你的清輝,/比月球還要明亮些!



臺先生初試鳴聲,在上海《民國日報‧覺悟》發表這首〈寶刀〉的時間是民國十一年一月,正是五四新文藝與新文化運動初發軔,風起雲湧的時刻。那年他二十一歲,已經署名靜農。那年春天他認識王魯彥,後來一起加入「明天社」,九月入北大,正式改成了這個大家所熟悉的名字。

臺先 生生於一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卒於一九九○年十一月九日,一生橫跨二十世紀的絕大部分。以一九四六年十月渡海抵台任教於台大為分界,他的人生恰好平分 為大陸與台灣兩個時期。他以北方人而客居這個炎方海島,以台大宿舍為家,對海上氣候頗有未適之感,因此起初以「歇腳 」名其書齋,後以「然憂樂歌哭於斯者 四十餘年,能說不是家嗎?」改稱「龍坡丈室」,但不管名稱如何,對好幾代的藝文人士而言,那個書齋始終是至為溫馨光明的所在。然而曲終人去,只留下薪盡火 傳的無盡思慕……

先生中年以後即以善書著稱,雖「不願人知。然大學友生請者無不應,時或有自喜者,亦分贈諸少年」,因此手澤頗多留存於弟子間。先生的諸多手稿資料與珍藏書信等,雖前曾部分借予中研院文哲所影印出版《輯存遺稿》與《珍藏書札砱》,但整批已由家屬捐贈台大圖書館特藏組珍藏,目前正完成初步整理。適逢先生百歲誕辰,台大圖書館與文學院中文系決定:一、以館藏手稿資料配合門弟子、友人私藏先生書畫,舉辦「手稿書畫展」;二、以〈先生的風範〉為主題,舉辦「紀念座談會」;三、以先生所專擅的詩、小說、楚辭、文學、小說研究等相關領域,舉辦「紀念學術研討會」,以表景仰追懷之思。以上活動皆假台大圖書館地下一樓,於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九時揭幕後,接續舉行,展覽則持續至本年年底。

熱血人物 柔情萬千

在參與先生手稿資料整理的這些日子裡,每當想到原來是歌詠〈寶刀〉這樣一位充滿熱血的青年,差不多就在我初識老師的年紀,來到了北大。真不知他初次會見了,寫出像〈三弦〉:

旁邊有一段低低的土牆,/擋住了個彈三弦的人,/卻不能隔斷那三弦鼓盪的聲浪。這種詩句的沈尹默;還有寫出像〈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啊!/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這種詩句的劉半農等教授們,會是何等光景?

雖然比較更著名的是先生的受知於魯迅,與魯迅、李霽野等人同組未名社。先生編輯了《關於魯迅及其著作》,成為魯迅專論的首部著作;同時與他的頗近魯迅風格的小說集《地之子》、《建塔者》皆在未名社初版。(由台大收藏的稿費單可知,前二書後曾續由開明書店印行)魯迅編《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時,選入了先生的小說四篇,可見其器重。魯迅逝世後,先生編魯迅的書信集,收錄了魯迅給他的書信四十三封。並且應「文協」之邀,在重慶魯迅逝世二週年的紀念大會上作了〈魯迅先生的一生〉的專題報告。

雖然那時先 生已是三十七歲的壯年了,但他發揮的仍是魯迅所謂:「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的勇猛精神,而以 魯迅〈自題小像〉一絕的末句:「我以我血薦軒轅!」意譯為:「拿我的赤血獻給中華民族!」作為全文的中心。依舊是個熱血人物!

看著先生早年雄姿英發,猛志常在的照片,也難怪他會被誤解為打算製作炸彈,暗殺軍閥的危險人物,甚至三度入獄,牢獄之災各為五十多天、十多天與半年,雖然最後皆以無罪釋放,但也足夠先生寫出深情款款的〈獄中見落花〉與有著:「我們悵然地別了,/從此將深深地守著孤寂!/這幽禁使我們忘卻春天,/春天呵,我們將永遠別離!」詩句的〈獄中草〉,這又是何等的柔情萬千!

手稿文物 見證履歷與友誼

先生一生的奇遇甚多。他就讀北大研究所時,兼在張競生主持的「風俗調查會」當事務員,難怪他一生對古今風俗皆具濃厚興趣,並且也成了他許多散文的題材與內容。手稿中有完整的《兩漢社會》、《漢代奴隸制度徵》、《兩漢樂舞考》等以毛筆小箋,一札一札分類抄錄的史料、原稿、抄正稿。這顯然是抗戰時任職國立編譯館時的工作。信札中亦有在北大時的導師陳垣,諄諄提示他分類整理史料之重要的函件。他來台後主持《百種詩話類編》也就其來有自了。

他亦應由周作人主持,常惠任事務員的「歌謠研究會」之請,回鄉輯錄歌謠二千餘首,分期發表在《歌謠周刊》。信札中亦有胡適來台後,偶見該刊,主動代借,要他整理出版的兩封來函。後來遂有《淮南民歌》一書的出版。

北伐克服濟南後,為了怕北京文物遭到毀壞,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導師沈兼士、陳垣、馬衡、劉半農等人組織了「文物維護會」,先生、常惠、莊尚嚴等人亦參加。而先生初入杏壇,前往中法大學任教是劉半農的汲引,轉任輔仁大學教職時陳垣是校長,劉半農是教務長,沈兼士是文學院長。他們正都是他在北大研究所的業師。先生在輔仁,後來亦兼陳垣校長秘書。特藏中正有一封陳垣校長出具的證明函,證明先生在輔仁任教的履歷,這不但是先生所存的最早的證書,亦多少可見先生因逮捕被迫離開輔仁之後的阢隉與倉皇了。

當莊尚嚴任「古物保管會」秘書時,曾發起成立「圓印社」,請馬衡與王福庵為導師,常惠、魏建功與先生皆參加了。遂使先生「陸續的也奏刀了四十來年」,甚至溥心畬亦來求印,而以「鐵筆古雅,損益臣斯之璽,追琢妾趙之章。筆非五色,煥滄海之龍文;石不一拳,化崑山之片玉。……靡深仰止。」等語稱謝。信札中亦存有「愛好此道」,「卻沒有動過刀」的莊尚嚴,就先生拓印在大風堂箋的十三方刻印,直接品評的一函:或於印旁畫二至五圈不等,或以墨筆勾改,直言「未妥」。或讚以「自然平正中有奇氣」,或規以「求其中和不可太過」,「起落筆忌木屑燕尾狀」……,充分顯現兩人的藝境造詣與深厚相知的友誼。

無法諒解 周作人變節

先生先在魯迅家中結識許壽裳,後兩人皆任教女子文理學院。先生與范文瀾遭逮捕時,蔡元培、許壽裳、沈兼士皆奔走營救。無罪釋放後,經胡適介紹,先生前往廈門大學任教,後又轉往青島,任教山東大學。特藏中先生自廈大以後的聘書齊全。雖因抗戰而轉徙,似較從容。在山大時,先生與老舍成為好友。當時老舍剛出版《牛天賜傳》,正在連載《駱駝祥子》,兩人年歲相近,又皆善飲,遂成莫逆。後皆避難四川,因「文協」而又時相往還。

七七事變前,先生由青島去北平,在來今雨軒為李霽野證婚時,偶遇張大千,「晤談甚歡,並約至其寓觀其所藏」,遂成一生知友。事變後,先生不但親見日軍佔領北京城,並且在平津鐵路通車南下時,受魏建功之託,代向胡適轉達,留守北大者的困境,並請示未來行止。魏建功後來入川任教西南聯大。沈尹默入蜀,曾見先生「偶擬王覺斯體勢」,而誡以王書「爛熟傷雅」。沈兼士與英千里在北平組織「炎社」,從事地下抗日活動,後英千里被捕,沈兼士則「脫身虎口還」,來到重慶,先生則有〈寄兼士師重慶〉一詩,既感佩其「慷慨魯連恥,栖遑墨子胼」,又痛慨「擁兵五十萬,將軍棄甲先」,「俛仰悲道喪,人謀豈關天」的時局。

因此,先生對於亦曾受業,且曾於九一八後日人猖狂之際,發表〈投筆〉一文,並在苦雨齋親聆其:「我是等著投筆呢!」話語,周作人的變節,格外無法諒解。因此寫了〈老人的胡鬧〉、〈讀知堂老人的《瓜豆集》〉等來批評他,文中不僅義正辭嚴,其實更充滿了「悵惘的意緒」。

特藏中包括有家以布票製成的「難民證」,霍邱縣給先生自衛隊政戰部副主任的任令,編譯館、女師院的聘書,還有黏貼了抗戰期間發表的文章的剪報本(這些文章一九九一年曾由陳子善、秦賢次編輯,以《我與老舍與酒》書名在台出版),只由紙質即可見證抗戰時期一般生活的變化。

結識陳獨秀 忘年之交

這段期間先生的憂國與生活,除了見於〈白沙草〉舊詩的寫作,還見於《亡明講》一書的寫作,特藏除了有《講》的原稿、抄正稿;還有一束蜀中所書〈白沙草〉詩作的詩箋。我們特別商借了林文月教授所藏,先生晚年書贈的詩作長卷,一併展出。先生亦此時從胡小石處,得見倪元璐書法影本,又見張大千所贈真蹟,「喜其格調生新,為之心折」,來台之後終於發展出融化倪體的特殊個人風格。特藏中亦有先生抄錄沈尹默「執筆五字法」及胡小石論書等文字,可見先生是於此時期,方始留心書藝。

這段期間先生的另一個奇遇是結識陳獨秀,成為陳氏的忘年之交。特藏中有陳氏信函一百餘封,以及「茲贈兄以為紀念」的〈陳獨秀手書自傳〉等,已見其《珍藏書札(一)》影印流傳。

先生來台初期,正當時局動盪,又加以中文系主任,首任許壽裳遇害宵小之手;次任喬大壯「阮醉屈沉」,自盡於蘇州;先生臨時受命主持中文系,不但奠定了中文系兼容並蓄,活潑開放的學風,並且在中文學界建立標竿,形成穩定的力量,甚受學生與藝文界人士之愛戴與崇敬。林文月編《先生紀念文集》與陳子善編《回憶》皆可為印證。

淡逸雋永 典型不遠

先生來台後的個人學術研究成果,方面甚廣,曾擇其要者二十五篇出版為《論文集》。特藏中亦仍有尚未出版的《中國文學》一書的原稿、抄正稿;將與其他手稿一併展出。

先生的書藝亦在歷史博物館展出後,備受推崇,台港日本皆有專集多種印行。其水墨畫作亦先後有《墨戲》、《逸興》等集出版。

先生追憶平生所見與友人文字,淡逸雋永,後來編入《龍坡雜文》流傳,不僅膾炙人口,而且直是一部當代的《世說新語》。舊詩則編為《龍坡草》,收入《詩集》。我絕愛其詠〈畫梅〉的「為憐冰雪盈懷抱,來寫荒山絕世姿」與〈老去〉的「無窮天地無窮感,坐對斜陽看浮雲」。

特藏展出的零墨當中,亦有許多先生自製聯語的原稿,其中我覺得最見先生性情的是下面幾則:

理解明通常自遣;情由艱苦察其安。

坐擁書畫非無福;閱滄桑亦有情。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胞視之。

哎!典型不遠,盍興來乎!

【轉載自2001-11-22/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