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日 星期二

陳洪綬的世界











張岱與陳老蓮藝術合作成佳話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2月19日23:44 文匯報
 歸去來兮辭(中國畫·局部) 陳洪綬
  世家出身的張岱交遊廣泛,但多為心氣心意相得者,有前輩學者文人,如黃道周、週懋谷、王思任等,有史學藝術同好如查繼佐、祁豸佳等,也有民間藝人夏汝開、彭天錫等,還有身懷精藝居心高曠的魯雲谷、閔汶水等,而畫家陳洪綬(字章侯,號老蓮)可謂其至交,兩人山水共遊,藝術合作。

  陳洪綬是一個經歷了明清朝代更替的畫家。他的人物畫尤其成就卓著,構圖簡淨,線條虯勁,人物脫俗高古。不僅人物,畫面上的石頭樹木,筆觸多有方摺痕,少皴染,乾淨奇異,一派氣象儼然。一直是清代以來人物畫之翹楚。1598年,陳洪綬出生於浙江諸暨名門望族,三四歲習畫,即有神童之譽。10歲,入當時著名畫家藍瑛門下,青年時就與北方畫壇高手崔子忠有“南陳北崔”之稱。25歲為諸生(即秀才),此後卻屢試不第。崇禎十五年,因繪畫才華被召入國子監,為皇帝臨摹歷代帝王畫像,由此得以觀宮中藏畫,研習揣摩,眼界和畫藝自有收穫。後南返。

  清兵入浙東,陳老蓮在紹興雲門寺出家,一年後還俗,居杭州紹興賣畫為生。其時不少士人以死報效大明。陳老蓮啟蒙老師劉宗周,在清兵破杭州時絕食23日死去;他的另一位老師黃道周,就義於南京東華門外;與他齊名的崔子忠在李自成入京後,匿居土室絕粟而亡。一邊是師友為國為節殉難,一邊是自己苟且於世,悔遲之號正是他明亡後所起,可見其內心。“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史有“陳章侯性誕僻,好遊於酒”之述,且不為富貴畫畫,“尤喜為貧不得志人作畫,周其乏。凡貧士藉其生,數十百家。若豪貴有勢力者索之,雖千金不為搦筆也。”(周亮工《讀畫錄》)此中當有家國沉痛文人氣節之根源在。

  黃道周,號石齋,明末學者,也是張岱知己。張岱曾說:“……余好作史,則有黃石齋、李研齋為史學知己。余好書畫,則有陳章侯、姚簡叔為字畫知己。”(《瑯嬛文集·祭週戩伯文》)這些明末文人學者互相之間的交往多緣於氣味性情價值觀的相投。精於書畫文物的周亮工曾是張、陳兩人好友,但他明亡後做了清朝的官,他們都與之不相往來了。陳老蓮特畫了一卷《歸去來兮辭》相送,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張岱生於1597年,長陳洪綬一歲。兩人年輕時就往來密切。“天啟甲子”,時年張岱28歲,陳洪綬27歲,同陳及其他友人同讀書於“岣嶁山房”。(《西湖夢尋·岣嶁山房》)“甲戌十月”,不期而至與張岱一起到不繫園看紅葉的八位友人中即有陳章侯,陳更“攜縑素為純卿畫古佛”,並“唱村落小歌”,張岱則“取琴和之,牙牙如語”。(《陶庵夢憶·不繫園》,時年張38歲,陳37。“戊寅八月”,張岱42歲,陳章侯41歲,同行吊朱恆岳少師,然後去白洋湖看潮。 (《陶庵夢憶·白洋湖》)崇禎己卯八月十三,張43歲,陳42歲,兩人月夜遊西湖。(《陶庵夢憶·陳章侯》) 

  兩人在藝術上也是互相支持。明朝大廈將傾之際的畫壇力作陳老蓮《水滸葉子》(意即“水滸牌”,葉子乃其時民間流行的酒令牌子),正是張岱催促而成:“周孔嘉丐餘促章侯(作“水滸牌”),孔嘉丐之,餘促之,凡四閱月而成。”張岱專寫了“緣起”(均見《陶庵夢憶·水滸牌》),併題《水滸牌四十八人讚》(《瑯嬛文集·卷五》)。“水滸牌”造型誇張神采飛揚,這些時俗認為與“殺人流寇”無異的梁山好漢,陳老蓮傾力於此,張岱傾情於此,讚美傾慕之情溢於筆端,當亦藉此傳遞他們對社會時局的失望,以綠林豪客草莽好漢 發一腔複雜的家國情感。合作遂成藝術史佳話,竊以為張陳心意心誌之契合之相通才是個中底蘊。

  在張岱晚年史著《石匱書·石匱書後集》中,陳洪綬列於“妙藝列傳”,張岱如此評價道:“筆下奇崛遒勁,直追古人。木石丘壑則李成范寬,花卉翎毛則黃荃崔順,仙佛鬼怪則石恪龍眠。畫雖近人,已享重價,然其為人佻傝,不事生產,死無以殮。自題其像曰:'浪得虛名,窮鬼見誚,國亡不死,不忠不孝。'”李成范寬,宋代山水大家;黃荃崔順,前者乃五代花鳥名家,後者疑為“崔白”,崔白是承繼黃荃並發揚之自成風格的宋代花鳥大家,更注重禽鳥在自然環境中的情態描繪,而崔順卻是多方查找諮詢而未果,不知會否是張岱筆誤?在此亦求教於方家。石恪、龍眠,前者為五代末宋初畫家,工佛道人物;後者即宋著名畫家李公麟,號龍眠居士,工馬,擅佛道人像,以上皆赫赫畫史之名家。對陳洪綬落拓不羈的性情和行事作風,言語間亦是惺惺相惜。

  陳洪綬亦佩服張岱作品,曾為已佚的張岱雜劇《喬坐衙》題詞:“吾友宗子才大氣剛,志遠博學,不肯俯首牅下。天下有事,亦不得閒置……《喬坐衙》所以作也。……然吾觀明天子在上,使其人得閒而為歌聲,得閒而為譏諷當局之語……”(陳洪綬《寶綸堂集》卷三,轉引自胡益民著《張岱研究》)“喬”,為當時俗語,即裝模作樣、裝腔作勢之意。自老蓮題詞,可見此劇直指其時“魏黨”。“才大氣剛”,“不肯俯首”,但“天下有事,亦不得閒置”,一語道出張、陳等明末清初文人的神貌。

  1645年4月,清軍破揚州。這一年,陳老蓮剃髮披緇。張岱則“披髮入山”,潛心著述,直至84歲終。

  1652年,55歲的陳洪綬在杭州去世。張岱時年56歲,僦居紹興快園。













《書法與古籍》153~54




















陳洪綬的情感世界
秦燕春

   




朱良志 先生論及陳洪綬畫風,有言其“寸斷柔腸般的眷戀融在他高古幽冷的藝術世界中,使他的作品有一種迷離閃爍的意味”,直言陳“生性憂鬱,風流蘊藉,感情極為細膩”。

後人欲想了解陳洪綬(1598 — 1652,字章侯,號老蓮,浙江諸暨人)生平狀況,所依托資料向以蕭山毛奇齡撰《陳老蓮別傳》與秀水朱彝尊撰《陳洪綬傳》為重。兩則傳記均強調其“縱酒狎妓”的人世情味、紅塵迷亂,所謂“非婦人在坐不飲;夕寢,非婦人不得寐;有攜婦人乞畫,則應去”(毛傳),所謂“客有求畫者,雖罄折至恭,勿與。至酒間招妓,輒自索筆墨,小夫稚子無勿應也”(朱傳)。此為《清史稿》、《諸暨縣志》等官方資料反复徵引。乃至朱彝尊輯《明詩綜》收錄唯一一首陳詩,就是題寫風塵的《贈妓董飛仙》:“桃花馬上董飛仙,自剪生綃乞畫蓮。好事日長多記得,庚申三月岳墳前。”

身為明末清初一代畫伯,不僅身後人物畫被認為“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蓋明三百年無此筆墨”,陳洪綬生前也不算寂寞,出道即享大名,“總角為畫,便馳驟天下”,“十四歲,懸其畫市中,立致金錢”,成名後“則海內傳模為生者數千家”。崇禎年間更被朝廷招為捨人,“摹歷代帝王像,縱觀禦府圖畫,藝益進”。
陳洪綬著有一首小詩題名《美人》:
琴譜去新聲,屏風圖孝經。
古心屬女子,學士自箴銘。
“古心屬女子”五字幾乎當得一部《紅樓夢》讀,所謂天地鐘靈毓秀之氣皆在女子。或者會讓人因此想到清末民初因“情及倡優”譜寫艷情而頗有些聲名狼藉的易順鼎(18581920,字實甫)同樣理由的痛哭流涕:“一生崇拜只佳人,不必佳人於我厚”,“誰知中華祖國五千餘年四百兆人之國魂,不忍見此暗淡腐敗無聲無色之乾坤,又不能複其璀璨莊嚴有色之崑崙”(《數鬥血歌,為諸女伶作》),天地間十分“清淑靈秀”之氣,他寄希望只在梨園,所謂“人生必備三副熱淚,一哭天下大事不可為,二哭文章不遇識者,三哭從來淪落不遇佳人,此三副眼淚絕非小兒女惺忪作態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
孟遠《陳洪綬傳》中以為老蓮“縱酒狎妓”大略屬於掩蓋苦痛、“事在此而意不在此”。通讀《陳洪綬集》,此語不十分算是“為賢者諱”。周亮工《讀畫錄》稱自己這位忘年摯友“畫得之於性,非積習所能致”,在老蓮文字,仔細讀來,實是一片憨厚實誠溢於言表。
陳洪綬對女子天性天生一段溫情柔厚,洵非虛言——這番憐香惜玉心、絕非畫名與陳齊發卻嗔恨至於刃妻的徐渭(15211593)所能有。即使青藤先生大肆書寫過《女狀元》、《雌木蘭》那樣貌似十分貴重女子的劇本,他情感狀態的不健全不溫厚也是顯而易見。
陳洪綬嘗在夢中美人與語,醒來“申旦悵然”,於是記之以詩,“所語不復記,不過清色的。薄妝共餘膩,尚復能相憶。憶入秋林杪,無處非黛色”。
陳洪綬詩集中題贈青樓之作不算少。題贈青樓諸作中他竟然另有三次均提到了那位“桃花馬上董飛仙”:“長安夢見董香綃,依舊桃花馬上嬌。醉後彩雲千萬里,應隨月到定香橋。”( 《夢故妓董香綃》)“一生有何得意處,名字湖山之內聞。錦帶橋畔照白髮,定香橋畔憶紅裙。”(《失題》)“山水緣猶未斷,朝暮定香橋畔。君去早來時,看得芙蓉一半。青盼,青盼,乞與老蓮作伴。”(《卜算子》)
“老蓮不解神仙決,只可隨君過酒樓”,“料君日日能思我,知我朝朝數出神”,如此陳洪綬也真是個痴漢子。“博盡花魁娘子憐,眼波如水送歸舟”、“偏逢送酒艷陽天,且將幽恨望牽牛”的風塵珍重,毋寧說正是以心換心、因情至情。想想他寄給好友周元亮的詩都會如此天真熱切,“一日不見三寄書,哪能一別一年馀!梅花兩度不易得,錢塘月色今何如”——我有理由相信,單純說陳洪綬“好色”,乃是不懂他“深情”。儘管這份用情多少有點氾濫,根本更是虛幻,所謂“餓夫夢飯”能飽汝耶?遑論其對妻妾信誓旦旦的“阿儂自結神仙眷,曾向平康醉阿誰”(《南旺寄內》)其實有些不大老實──但說出此語時,他的心情很真實,他同樣渴望自己能夠一往情深,生平不二色。
“我性固放蕩,花酒情复深”(《送大生之京》)。陳洪綬並非不曉得自己的情感弱勢,“少壯太平時,身為酒色制”,他居然以此方式勸誡朋友勿蹈自己覆轍:“君性酷似我,體氣更不任。試期亦不遠,珍重惜寸陰。慎毋蹈前轍,勗哉受我箴。”
只這份用情之癡也是真實。無此真情至性深入生命腹地,其何能“所畫美女,姚冶絕倫”?“秀色如波”的前提與基礎正是“古心如鐵”。
陳洪綬詩集中有為數不少寄內詩,用情皆不輕薄。“思深夢欲穿”(《閨怨》)、“情深怯婦嬌”(《種蕉》)──薄情人豈道得出此語!“飢來驅我上京華,莫道狂夫不憶家”,陳洪綬寫給妻子的詩中有大量深情款款的細節追憶,“只恐歸來暮春月,梨花夜雨暗錢塘”、“曾記舊年幽事否?酒香梅小話窗紗”、“深坐霜風如一詠,化為明月照高樓”。“最喜香庵煮新筍,呼儂多進兩三卮”(《醉中贈內》),“文辭妄想追先輩,畫苑高徒望小妻”(《自笑》),陳洪綬很享受、很珍惜自己的家庭溫暖。“明知無益想,難斷有情思”(《病中懷亡室》),“明知方士今難得,如此癡情已六年”(《懷亡室》)。
陳洪綬《日課自序》中自詡“古人不德厚爵而死知己”,想必這也是他面對即使是他一廂情願“古心屬女子”的情感世界時的價值抉擇:“餘平生於交遊,每以古人期之矣”——縱然他明明自知乃至自嘲這種期待近乎“愚”在一個“人心不古”的時代。這點耿耿期待於是同時就是他的藝術世界、精神世界:“老遲幸而不享世俗富貴之福,庶幾與畫家遊,見古人文,發古人品,示現於筆楮間者,師其意思,自闢乾坤。”(《王叔明畫記》)
明朝覆亡那年(1644)陳洪綬四十八歲。明亡後(1646)他一度入紹興雲門寺為僧,後還俗。但之後只活了四年,“儒者不能殉社稷,學禪那得伏魔軍”,“山河舉目非無感,詩酒當前又自如”、“偷生始學無生法”想必是頗稱剛直的老蓮不能接受的生命抉擇。“可憐從聖教,竟不識君臣。沉醉胡無恥,丹青枉有神。埋憂買岩石,樵牧喜高鄰”,儘管亂世逃禪幾乎是明末清初最風行的人生選擇,陳洪綬出入儒佛的痛苦始終沒有真正減弱:“自分為儒者,誰知作罪人。千山投佛國,一畫活吾身”,“儒門收不了,釋氏得安焉”(《且止》) 。這個熱愛生命到有幾分痴的人,卻鎮日開始思考“死”的意義與可能,“國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勝哀”。面對他那些逐一以死明志的往日師友(黃道周、倪雲璐、祁彪佳……),他痛感“客來禁道興亡事,自悔曾為世俗儒”
“佛法路茫茫,儒行身陸陸。酣身五十年,今日始知哭”(《青藤書屋示諸子》),此世倫理經由儒學強化尤其理學強化,對於明清易代人的精神壓力顯得空前絕後,夢裡難忘三世祿,慚負君親老博士。所謂“刀戟且加頭,猶紋弦誦聲。我國既云破,我曾為儒生”(《春雪》),所謂“少時讀史感孤臣,不謂今朝及老身。想到蒙羞忍死處,詩酒當前又自如”(《偶題》)
史傳陳洪綬遺民情結深重,“​​曾瞻先帝容,無術圖其像。丹山碧水中,畫工一淒愴”(《題畫》),君臣倫理未必都源自僵硬教條,他亦可能是一往情深的一種推展延宕,仁心擴充。“彼時自分膏刀斧,豈謂兼存老弟兄”與“艱難此會宜沉醉,醉後休題亡國情”(《留魯仲集季栗表弟家卻贈》),原本難捨難分。所以在遁入佛門為僧卻夜夢明朝先帝之後,陳洪綬會寫下如此傷情的詩句:
半夜鐘聲覺草堂,老僧正夢見先皇。
嵩呼頓換彌陀號,淚滴袈裟荷葉裳。
“以酒色自晦”的陳洪綬在清初嚴厲的史學家全祖望那裡最終得到“配享”理學大儒劉宗周祠堂的道德肯定,“其大節則未嘗有愧”。具體的例子倒不必定要表現在遺民哀哭,“運內君臣輕社稷,畫中甲子自春秋”,“餘生日是偷生日,唱嘆時交感嘆時”,“明朝四十八年人,水仙須學趙王孫”……“節操已自堅貞矣,意氣何妨歷落之”,明社之後,陳洪綬寫下傷心欲絕的“十二廢”:
廢人莫若我,綺老敢雁行。不為君父死,一敢廢倫常;亂後未掃墓,二敢廢爺娘;髮披袈裟,三則廢冠裳;有兒不教學,四則廢義方;藏書被盜盡,五則廢青箱;典文既殘落,六則廢書堂;軍令不得歸,七則廢故鄉;貧不躬耒耜,八則廢田莊;箝口談治亂,九則廢疏狂;毋與人間事,十則廢行藏;佛事亦作輟,十一廢道場;不知老將至,十二廢景光。
《書白兔花貓》中陳洪綬記錄了讓他自己異常感動的故事:如來與迦葉乞食鹿林,有鷹逐鶖子,鶖子投迦葉影中,身猶戰栗,投如來影中,身便安穩,迦葉問故,佛言:汝殺機猶未斷盡故。老蓮由目觀白兔​​花貓“爪吻相戲”的和諧畫面更加以生髮:“畜生一無殺機,便相感悅,何況於人!古人云:誠不能感人者,此誠之未至。安得遍告之挾詐之徒?”
這份至誠之心,同樣是陳洪綬的情感高度。
陳洪綬佛緣深厚絕非僅僅表現於離亂無奈入寺為僧,“二十繙此經,亦曾廢寢食”是他早歲閱讀《華嚴》的親歷。終其一生,“半間佛藏半書巢”、“竹匝我書屋,藤蟠我佛屋”對老蓮有著超乎尋常的意義。遑論他還描摹過“無話可說”這等傑構。愛欲歸空無,豈能長相守。 朱良志 先生謂陳洪綬經由佛理獲得的絕非“此生的解脫來生的安慰”而是“無生無死的智慧”,堪稱知音。“愛書書盡失,將我愛根除。豈非天祝我,無乃不喜歡”(《失書嘆》,佛理對陳洪綬精神世界的滲透深入且自然,即使他在“薙髮披緇”之後反而自嘲“借僧活命而已”。
《示家人莫歉丐者》文字質樸如寒山、拾得,其慈心悲懷,假裝不來:
其人為乞丐,可矜不可恥。彼非好為之,情實不得已。有馀補不足,天固設此理。唯我賴祖宗,有馀可與彼。使我無所餘,彼則不來矣。此輩扣吾門,吾門亦為美。俗語求佛心,將心與人比。譬如我行乞,人不遺一匕,我必慚惶生,恨人入骨髓。人人皆不遺,轉於溝壑兮。與否事雖小,死生理在此。彼乞為求生,我吝能致死。所費又不多,君何苦乃爾。
《示招予飲者》中他更反复致以戒殺之意,眾生殉盛饌,殺業餉吾家,“果報即弗論,人心可遠仁。周行惟佛道,首示是佳賓”。
因為這份仁厚慈悲,儘管他常嘲謔自己去佛甚遠,所謂“莫笑佛事不作,只因佛法不知。吟詩皎然為友,寫像貫休是師”,又說“半偈難明指月,滿床也撒雪珠。不死不忠不孝,非仙非佛非儒”,但更經常出語驚人、識近見諦,一如《題扇詩》中的一笑傾城:“修竹如寒士,枯枝似老僧。人能解此意,醉後嚼春冰。”
“書畫頗不佳,飲食不放筆。唯有救人飢,不虛生一日”(《絕句》)。郭麟圖《諸暨賢達傳》道陳洪綬“書畫非名品購求未嘗輕作”,卻“族人之待其舉火者無虛日”,當非虛語。在陳洪綬的自述中,他對畫師生涯的價值判斷十分清晰:“吾家本溪山,不能溪山居。賣畫城市間,神品賣不去。改途而資生,貶道難自恕。” (《作畫》)繪畫因此成為他的方便法門、證道路徑、濟世手段。
“老蓮無一可移情,越山吳水染不輕,來世不知何處去,佛天肯許再來生?”寫下此句時,他已來日無多。
壯年老蓮落紙銀鉤鐵畫,清勁有力,暮歲清圓細勁中又見疏曠散逸,古拙嫵媚之趣則貫徹始終。諸如用折筆或粗渴之筆表現英雄豪傑、用細圓之筆表現文士美人、用游絲描表現高古隱逸……鮮豔的個人風調敢稱獨步後世。儘管亦有人道其“刻剝巧妙,漸入險怪”。傳世作品良多。較為特殊的是《水滸葉子》四十幅與《博古葉子》四十八幅——後者為明末徽派(新安)最著名刻工黃建中(子立)所刻。據說老蓮棄世,子立不久亦物化,去世前則明告妻子“陳公畫地獄變相成,呼我摹刻”,斯真成生死之交。
陳洪綬嘗自題《溪山清夏圖》:“今人不師古人,恃數句舉業餖丁或細小浮名,便揮筆作畫……今人作家學宋者失之匠,何也?不帶唐法也。學元者失之野,何也?不溯宋源也。如以初唐之韻運宋之板,以宋之理行元之格,則大成矣。”
此正老蓮之為老蓮。取法乎上始能成其乎中之外,話裡話外講的更是“尋源問道”,蓋為世間出世間一切法,“順流而下”而非“逆流而上”,更能見全局、大體、流變、真諦。故“老蓮願名流學古人”、“深心此道,得其正脈”。於是,“陳章侯洪綬深得古法,淵雅靜穆,渾然有太古之風。時史靡麗之習,洗滌殆盡。至其力量宏深,襟懷高曠,直可並駕唐(寅)、仇(英),追踪李(公麟)、趙(孟頰),允為畫人物之宗工”。
這裡所言已不止是畫藝,更有人品情操,所謂天之君子、人之戮民:“願與世人消怨恨,誰將古道諒疏狂”(《夜飲秦望山中醉後偶書》) 。後世有識見讀者,無論從陳詩陳畫,總能讀出一種飽含生命的力度、溫度、厚度、天趣盎然而又凝重渾穆的“史詩感”,洵非無因。胡為血性人,眾世皆我疑。
郭麟圖《諸暨賢達傳》中,曾憤憤不平於史家定論對於陳洪綬的不公:“郡誌中既不立諸義行,次復不登文苑,僅以粉墨入神載編方技列傳,疏矣! ”此語可推知音、到底不乏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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